雨花寫作營 | 周榮池:石頭里的鄉(xiāng)愁
(2024-11-20 16:4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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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(dǎo)語
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,青年是文學(xué)發(fā)展的希望。江蘇作協(xié)歷來重視青年文學(xué)人才的發(fā)現(xiàn)培養(yǎng),通過組織培訓(xùn)、學(xué)歷教育、文學(xué)評獎、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,幫助青年作家、批評家成長成才。2019年起,先后啟動兩輪“名師帶徒”計劃,推出“文學(xué)蘇軍新力量”“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”等人才梯隊,進一步建強文學(xué)蘇軍方陣。省作協(xié)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(xué)人才培養(yǎng)列入辦刊重點:《鐘山》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(lián)合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(xué)季,設(shè)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“《鐘山》之星”文學(xué)獎;《雨花》堅持做好“綻放”“雨催花發(fā)”欄目,承辦“雨花寫作營”;《揚子江詩刊》設(shè)置“新星座”“早知潮有汛”欄目,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,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,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;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推介優(yōu)秀青年學(xué)者的批評文章,連續(xù)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,2023年起,深入高校文學(xué)院舉辦學(xué)術(shù)工作坊……江蘇作協(xié)多措并舉,囊括新鮮“青年面孔”,凝聚青年文學(xué)力量,展現(xiàn)文學(xué)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,見證一代青年作家、學(xué)者的探索與創(chuàng)造。
近期,江蘇文學(xué)以全新欄目“文學(xué)新火”,與四大文學(xué)期刊聯(lián)袂推介具有創(chuàng)作實力的青年作家、批評家。本期與《雨花》雜志共同推出“雨花寫作營”學(xué)員、中國作協(xié)會員、江蘇省作協(xié)簽約作家——周榮池。
文學(xué)新火 · 雨花寫作營 | 周榮池:石頭里的鄉(xiāng)愁
作家簡介
周榮池部分作品書影
獲獎情況
2017年
《李光榮下鄉(xiāng)記》獲江蘇省“五個一工程”獎圖書獎。
2020年
《一個人的平原》獲紫金山文學(xué)獎。
2022年
《單厙》獲江蘇省“五個一工程”獎圖書獎?!赌钅甘隆帆@豐子愷散文獎。
2023年
《上河之畔》獲百花文學(xué)獎散文獎。
2024年
獲茅盾新人獎。
《上河之畔》獲《長江文藝》雙年獎優(yōu)秀散文獎。
作品選讀
流浪
文 | 周榮池
01
我的書房里有一個角落堆了好些石頭,它們形態(tài)與色澤各異。對我而言它們就像一座座山。這些微型的山峰間記錄著許多年來,不同日色所賦予它們的記憶和情緒。
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每走過一座山,都會帶走一塊石頭。我并不在意它們的長相,偶然的相逢有時候彌足珍貴。我知道很多地方我們只會走過一次,還有很多地方我們畢生都不會抵達。我聽人神秘地說過,每一塊石頭里都住著一個魂魄。我并不懼怕這種傳說。也許即便它們內(nèi)里有古怪的心思,一定也是藏著永遠無法解讀的故事。那些年我像是流浪一樣奔赴許多山川,窮困讓我心里鼓蕩著一種莫名的滄桑與英勇的氣概。我知道這些情緒都是虛無而空洞的,但我迷戀這種似是而非的存在,所以我并不畏懼生死之外的事情。
我出生在幾乎沒有高山的平原。我能見到的高地或許只有墳?zāi)?。我所在的南角墩其實也是徒有虛名。它的地勢一直被坦蕩無垠的平原所紓解和埋沒。這里的人似乎也不能容忍高地,就像“一碗水要端平”一樣,人們習(xí)慣了平坦。這也注定了日子的平庸。但平庸并不是什么可怕的詞語,一個人要是認(rèn)識并堅守著自己的平庸也是可喜的事情。彼時我是有些反骨的,讀了幾本乏善可陳的舊書,就想著一定要去尋找新的去向。所以我就像流浪一樣,一次次地出走村莊。在那些陌生的山川間,我見到了太多的石頭。它們在我的心里,映照著平原的庸常。所以,我顧影自憐地撿起那些石頭,放在干癟的行囊里,并且安慰它們——從此讓流浪結(jié)束。
我害怕自己的這些古怪行為被遺忘,所以又用毛筆鄭重地給它們寫上各自故鄉(xiāng)的名字。西北的那拉提,東南的武夷山,云南的河西鎮(zhèn)以及東部諸多山脈的名字,它們組成一群微型的石林。我一度沉迷于這種自以為是的壯觀。寫字的時候,我用它們鎮(zhèn)守著紙張,比那些昂貴的鎮(zhèn)紙顯得樸素而坦蕩。它們一定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結(jié)束流浪的生活,能夠在某間書房里見證吟詩作對。但我又覺得它們會心懷悲切,因為我明確地界定了它們的故鄉(xiāng),卻從此讓他們再也無法回到故地。一個人如果愿意,就不會總是難以回到故鄉(xiāng)。可是一塊石頭,即便它有磐石般的心念,也沒法回到那個最懷念的地方。時光是我的共犯,我讓它們失去了家園。
這是無盡的文字也沒有辦法伸冤的事情??晌覀儯遣皇且蚕襁@些石頭,早就是無家可歸的孩子了呢?有一年,我去星子縣看了一堆石頭。我本來對此行非常反感。我并不是畏懼陌生的地方,但我害怕陌生的事情。雖然我早年沒有種地,后來也沒有務(wù)農(nóng),但學(xué)會了農(nóng)民的態(tài)度和方法。舊的方法顯得笨拙,但不會讓人心虛。按照日色開始與結(jié)束,就是最好的態(tài)度。讀了幾本書以后,這些觀念就更加頑固。那一次是要去買石頭。這讓人覺得像是一場陰謀。過去父親是用米換回來的石頭,那是拯救了它們的流浪。
要去的地方非常遙遠,地名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陌生。雖然車速無比迅捷,但始終沒有熟悉的土地踏實。我本以為是要去一些龐大的工廠,那里的石頭是機器血盆大口下的材料,血腥而令人無助。不過這完全是我的幻想。等外地的口音引我們進入“現(xiàn)場”的時候,我的心緒一下子又改變了?,F(xiàn)場,是一個喪失了古意的詞語。很多時候它寓意著嘈雜、裸露與直白。它甚至拒絕任何修辭,用淺白的現(xiàn)實與人們的內(nèi)心形成對抗。我們雖然無法時時離開現(xiàn)場,但現(xiàn)場確實值得我們警惕。
但星子人倒是很有些風(fēng)趣的。我們抵達的現(xiàn)場,似乎看不出任何買賣的氛圍。
溪水是從不遠的山上流下來的。橋改變了固有的方向,橫亙著成為落腳點。流水遠去的視野里,滿是親切的草木。我可以斷定,我的村莊一定有這樣的野草。它們無從細分出所有的名目,但那種生機勃勃的情勢,是所有村莊都能做到的。掩映在草叢間的,是流水撫摸過的石頭。它們精致而又溫順,沒有一絲多言與雜念。帶路的人努力地用變調(diào)的方言和我們解釋這些石頭的情況。選擇和買賣就在語言相互妥協(xié)的過程中達成了。這幾乎不像是一單買賣,而是像過去的田禾先生觀望了一季的生長。我那時突然明白,也就是這些張望和方言雜陳的討論,讓這些石頭以后要流浪去其他的地方——是抵達陌生的城市或者村莊,總歸再也回不到家鄉(xiāng)。南角墩的那些石頭一定也是這樣漂泊而去的。
南角墩也不是突然出現(xiàn)的村莊。在那些說不清界限的“從前”,在海洋與陸地進退周旋的時代,人們就在原始的部落里開始聚集村莊的情緒和辦法。那個時候草木魚獸還是主角,泥土是主要的現(xiàn)場。但人們并沒有被現(xiàn)場限制想象力,它們也會抵達其他的現(xiàn)場。這近似于今天人們說的“雙向奔赴”。他們帶著糧食或者貝殼,遠離大地的平淡,到有山的地方尋找機會。山與石并非他們的障礙,而是平原來客想象不到的生計。他們不像我們今天一樣等價買賣,而是樸素地交換不計貴賤的有無。
石頭原來早就被人們重視。他們從另外的現(xiàn)場交換回石器和玉器,就像引進了科學(xué)和信仰。日后許多年,當(dāng)這些被埋在泥土里的石頭重見天日的時候,我才明白流浪對他們是一種見證,也是一場美好的旅行。從此,我也不再擔(dān)心南角墩的那些石頭以后寂寞無助,它們本就屬于沉默的大地,它們就應(yīng)該是一群流浪的孩子。
02
我老家的碼頭是石頭鋪就的。這在平淡無奇的南角墩簡直就是個異數(shù),就像父親與常人格格不入的性情。我不是一定要刻意要用這些石頭寓意自己的父親,只是因為這堆石頭確實與父親的身世休戚相關(guān)。他就曾是一塊流浪的頑固石頭。他流浪的地方并不遙遠——從南角墩后面的三蕩河溯流而上不遠的另外一個村莊。這個村莊叫作高林,但這個地方并沒有一戶高姓的人家。這就像這堆石頭出現(xiàn)在高林,但周邊并沒有任何一座石山。
我現(xiàn)在無從知道這些石頭本來在高林村的哪些地方。父親帶我去過幾次那蒼老的村落,他自己也沒法十分準(zhǔn)確地說明當(dāng)初的住地。這些地方原本都是草蕩,后來村莊像草木一樣生長起來,又隨著光陰消散而去,把地盤還給了草木,除了泥土,村莊沒有留下什么像樣的證據(jù)?,F(xiàn)在,高速和高鐵都在逼近呼嘯而過,但這些現(xiàn)代化的方法解不了村莊和父親的謎團。他絕望起來就扔了煙頭說,我的眼睛看不見了。其實他并非看不見眼前的一切,是那個世界絕情地消失了。他先后在這里生活過十一年,可時間并沒有像石頭那樣可靠。
那些石頭和他一樣,也是外來戶。它們是村民從外地買回來的。我猜測這些石頭主要耗費的是人們的氣力,并不會消耗太多的錢財。因為父親說那時候日子還十分艱難。石頭是用來砌閘洞調(diào)節(jié)內(nèi)外河水的。這些堅固的外來者確實比水土可靠。父親“買”了一些——現(xiàn)在看來他還頗有些眼光。那些泛白的石頭像是玉石,而那些火山石就像是一塊塊光滑的硯臺,還有那種色澤暗啞的就像沉默的人。他用“三斤米”的付出,換回這些此后一直頑固的記憶。他從高林回到南角墩,除了帶回去時就自帶的窮困,還有一些和石頭一樣的窮困信念。他去那個村莊是繼承門戶,最后得了一句交代:大門和茅缸永世不能賣。這和那些石頭一起回到了南角墩。
茅缸用了很多年不見了,大門也朽了不知所終。這些也并沒有給生活帶來什么厄運。那些石頭被安放在門前成為碼頭,養(yǎng)育了很長一段辛勤的光陰。碼頭是村莊的出入口,骯臟與干凈都從這里洗去和產(chǎn)生。這處碼頭成為一個異數(shù)。一般人家不會有這么堅固的材料。但這并不寓意著生活的富足,而是象征了父親與眾不同的倔強。他扯著嗓子站在碼頭上叫喚那些莽撞的鴨子。大概只有這些沉默的石頭才能應(yīng)付他的蠻橫。他心里有一種自得:就像是曾祖父遺言里有古老的道理,這些石頭和最終消失的茅缸和木門,成為他的某種寄托甚至信仰。
種地的人家并非沒有太多秘密。我本來也不相信貧瘠的土地,除了應(yīng)付生死之外還有什么高明的本事。土地上倔強而冷漠的生長存不住什么滋味,就像父親的大喉嚨里擺不住一句話。我一直這樣看待村莊和自己的父親。直到有一天午后,我看到一塊刻著碑文的石頭。那個下午像許多日子一樣空洞而枯燥。人的心里全是無助的念頭。那些從城市運來的書本和作業(yè),在昏沉的腦海里形成難耐的對抗。這并不比父輩們與土地的對抗更為輕省。后來我好多玩伴都丟了書本逃進城里去了——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那種苦楚。
那天父親從帶著酒味的鼾聲中醒來。他就像是在夢中得到什么祖輩或神靈的旨意一樣,突然從鋪在地上的涼席上站了起來。光裸的皮膚上印痕都沒來得及消失。他大踏步地出門往西走去。三叔住在隔壁的屋子里。他的門口與所有人一樣,砌著磚墻的豬圈。父親朝那豬圈走去,伸手從窩棚頂上的茅草里掏出一塊漢白玉的石碑。那石碑一看就不是這個村莊的東西,有一種雅致的色澤。三叔從屋子里走出來,就像丟失一個重大秘密一樣,臉上全是驚訝和慍怒。但他不敢和自己的哥哥說一個不字。父親把這石碑拎著往家里走,從此它就再也沒有出過門。
他沒有解釋這塊石頭與三叔的糾葛。他對這塊石頭也沒有什么準(zhǔn)確的說法。只說是從前,上人用一擔(dān)米換來的。這些模糊的信息使得這塊神秘的石頭變得詭異。這顯然也是一塊流浪的石頭。它的碑額有著莊重的獸紋,缺角的地方還透露出兇狠。碑的正面有五個柳體正書:泰山石敢當(dāng)。這些字是我后來將它帶進城才認(rèn)全的。它一直被父親掩藏在堂屋的神柜腳下,和那些普通的磚頭混為一談。后來有人來詢問過,但是因為價格離譜反而讓他覺得可疑。我將它帶進城里,成了書房的擺設(shè),這似乎才適合它優(yōu)雅的色澤。碑身下半段是三角形的,利于插進泥土里。上面的泥土不知道是從前哪個地方的,就像是洗不干凈的泥腿子,到底還有些村人的氣息。
村莊里大概就這么幾塊可以被記得的石頭。它們被遺忘其實也并不可怕。它們已經(jīng)深深地扎進了大地,即便日后我們自己都被忘記,它們一定還深深地嵌在某個事實的角落。至于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字,以我之見遲早灰飛煙滅。
03
重登長城是為了看石頭。彼時的花已經(jīng)開滿山野。但這些華麗的句子與北方的山并不搭調(diào)。很多人喜歡的事情往往會成為一種幻覺。明明那么多寓意著堅固與執(zhí)著的石頭在古往今來的時空里鋪陳著,人們卻總是忽略其間的意境。
長城就是一個巨大的修辭。它在一種與山石、人心以及時光的對抗中,形成一種虛實相生的修辭。這種修辭事實上并沒有太多科學(xué)的依據(jù),及至今日它甚至已經(jīng)成為人們腳下的坦途。但它一定仍然是一處高妙的修辭。那些懸空的山石,目空一切地與時光對峙??裢娜诵耐皇翘摽?,就像誠摯的贊美不過也是幻境。
我在下山的時候,又去撿了一塊石頭。我頗有些固執(zhí)地從山體憔悴的地方撕開一片,是想確定這塊石頭本來生長于此。我疑心很多圓滑的石頭也可能是他鄉(xiāng)來的。下山的地方石頭顯得很脆弱,巨大的網(wǎng)像是圈套一樣包裹著它們。我徒手撕裂的一塊實在平淡無奇,也不至于引發(fā)傾覆的災(zāi)難。但管理員發(fā)出了嚴(yán)肅的警告。我猜度她一定是城里人,因為她不明白鄉(xiāng)下人的自卑,不會輕易做出冒失的舉動。也許,我若是給這塊石頭賦予一些修辭,它可能成為一件美好的事情。但就連同行的詩人們,也不理解我滔滔不絕的解釋。我把那塊石頭放在座位上,用手焐熱這世間難以理解的薄涼。中途大家下車吃一碗他鄉(xiāng)的面條,我慌忙中忘記了這塊石頭。坐定之后同伴變魔法似的把它撿起來交給我,他似乎理解我對這塊石頭的重視。但這帶來了更大的災(zāi)難,我把它徹底遺忘在了那個陌生的面店。在那個陌生的地方,它日后不可能被稱為一片來自長城的石頭,它將可能永遠離開自己名叫燕山的故鄉(xiāng)。
一塊石頭,如果連流浪都思而不得,不如就躲在自己原來的村莊。
我轉(zhuǎn)而又去了頤和園,那里有很多附著了故事的石頭。巨大、神秘、典雅等等詞語都無從輕易地表達清楚它們的存在。因此,它們也就只能在熱烈的氛圍中,被淹沒為另一種庸常。這就像是那些面孔精致的人群,終還是一場陌生的來來往往,各自去惦念或許已經(jīng)地址不詳?shù)墓枢l(xiāng)。因為失去了那塊本來偶得的石頭,我轉(zhuǎn)而去尋找板著臉孔的石碑。這些碑當(dāng)然比南角墩的那塊漢白玉要深刻。碑是有古老意境的,哪怕是墓碑都會古意盎然。這是中國人才懂的堅硬哲學(xué)。
我在江南走過一處無數(shù)碑石鋪就的道路。事實上,刀鋒與石頭的糾纏一直是某種道路。但當(dāng)它們真的只作為石頭成就一條道路時,卻是一種無比深刻的隱喻。文字不再有意義、書法不再有美丑,而生死不再有恐懼。那條路走起來,人就永遠不會丟失故鄉(xiāng)——墓碑也許就是最可靠的故鄉(xiāng)。一塊石頭就像一個人,到了他鄉(xiāng),是離鄉(xiāng)也在望鄉(xiāng)。所以從人潮中逃脫出來之后,我決意要去福田公墓看一塊來自平原的石頭,他同樣也在流浪中失去了故鄉(xiāng)。
先生的墓地在俗世里,同樣要很多現(xiàn)代化的指引才能抵達。我去之前擔(dān)心自己笨拙,做了許多功課和假設(shè)。我甚至想到即使找不到,我也算是去過了。也許是“老家”兩個字珍貴,我所有的假設(shè)都是多慮了,很快我就站在了先生的墓碑前。之前有人來過,奉著煙酒茶和家鄉(xiāng)的食物。這些食物是懂得先生的。那杯茶已涼去,茶色已經(jīng)醬紅如南方巖石一樣深沉。但我還是想起來,先生走時想喝一杯龍井。他想喝一杯青綠透亮的龍井??墒遣枞~到來之前他就離開了。他離開的是塵世和北京,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故鄉(xiāng)。
故鄉(xiāng)是無法離開的,這是石頭一樣的信念。他也是一塊流浪的石頭,從十九歲漂泊去云南、上海、北京多地,但行囊里總是背著頑固的鄉(xiāng)愁。所以他一寫故鄉(xiāng),人們就知道他是個熱淚盈眶的孩子。每一個人都有故鄉(xiāng),就像每一塊石頭都有來處。只是故鄉(xiāng)常常被忘記,因為現(xiàn)實常常沒有回頭路可走。后來很多人說先生的故鄉(xiāng)風(fēng)物迷人,其實每一個故鄉(xiāng)都是最可愛的樣子。先生的故鄉(xiāng)是所有的故鄉(xiāng),人們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了當(dāng)初那個背井離鄉(xiāng)的自己。這大概是比物產(chǎn)故事更迷人的地方。
先生在故鄉(xiāng)時生活于市井,但他寫出的最著名的故事卻是鄉(xiāng)村。那個只住了幾十天的村落,比收容一生的駐地還要珍貴。庵趙莊也像是一塊古怪的石頭,這個村莊就靠著我父親住過的高林。甚至父親有一個趙姓的姑父,后來也做了受戒的和尚。這里并沒有什么驚人的秘密或者牽連。后來人們找到了小明子出家的那個舊廟的根由,但一切已經(jīng)像平原般坦蕩無存一物,只有泥土和草木是早前的樣子。那位姓趙的和尚,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塊石頭,在上面用俗套的紅字記上:舊菩提庵。這解決不了什么問題,只能給俗世留下更多的謎團。
先生的墓碑也是石頭的,上面篆刻著深切的鄉(xiāng)愁:
高郵汪曾祺 長樂施松卿
有了家鄉(xiāng)的名字,鄉(xiāng)愁就不再是傷情。先生對老家的牽掛也可以刻在堅固的記憶里,從此不再流浪。人到了墓碑上就不再流浪,況且碑上還可以留家鄉(xiāng)的名字。就像我在江南的路上看見的墓碑,它們哪怕是被腳步踩踏磨滅,但那些沉默的石頭不再害怕背井離鄉(xiāng),它們永世和故鄉(xiāng)牽連在一起。
那些石頭上長著老家的草木,卻又像汪先生在《徙》開頭說得那樣悲情:很多歌消失了。
原載《雨花》2024年第7期